多年累積的研究已說明Self-Compassion對於心理健康有顯著的關聯性,我在備課MSC(Mindful Self-Compassion)時會接觸到各式各樣參考資源,也因為Dr. Neff(MSC課程創始者之一)本身的學術背景,透過跨國的學術合作,出現了許多研究文章,嘗試用科學的角度去剖析複雜的社會文化因子對心理的層面影響,其中這一篇(Self-Compassion And Self-Construal In The United States, Thailand, and Taiwan)吸引了我的目光。
這一篇是研究比較美國、泰國及台灣的Self-Compassion程度以及探討自我建構(也就是自我和他人的關係,獨立我vs.互依我)是否與Self-Compassion程度有關聯。這篇研究參與的對象都是大學生,分別有181名來自美國、223名來自泰國大學生以及164名來台灣參與這項研究。
研究結果:
1. Self-Compassion程度是 泰國 > 美國 > 台灣
台灣的Self-Compassion程度在研究中是墊底的(我怎麼不意外?)
2. Self-Compassion在這三個國家中都是與身心健康/幸福感是有顯著關聯的
個人主義 vs. 集體主義
為什麼要研究自我建構這個指標呢?
其實Neff的研究是從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這個文化特色思考,東方的文化之於西方是相對倡導集體主義,反之,以東方角度觀察西方則會發現鮮明的個人主義。集體主義文化具有互相依存的自我觀念,強調人際關係的聯繫,注重他人和社會和諧性、一致性。個人主義文化則具有獨立的自我概念,強調個人自主、滿足個人需求和個體獨特性。Self-Compassion三大元素其中之一為共通人性(Common Humanity),因此研究團隊的假設是在集體主義的文化裡,人與人的緊密性更強,應該可以增進這個重要的共通人性元素,於是他們想用數據去驗證「比起個人主義導向的社會,在傾向集體主義的社會裡的個體,是否具備更多的Self-Compassion?」
我曾在課堂裡分享過另一項Neff在美國做過的研究,當中接近80%的美國受訪者對別人是比對自己好的,而只有6%是對自己比較寬厚,其餘的則是對自己跟對別人都差不多,在這張投影片後,我試著問過不同梯的學員,「你們覺得如果對台灣人做一樣的調查,對自己比較寬厚的比例會比較高嗎?」,大家的答案都是不約而同的搖頭,當時我還未找到Neff的這篇paper,但我的猜測跟大家是相同的,因為我們的教育中強調許多群育裡的和諧性及規範性,「對自己好」會從潛意識地豎起「自私」甚至是「自戀」、「自憐自艾」這些負面的警告牌,而讓人不自覺止步。
從這三個國家的數據中,也的確推翻了研究一開始的假說,集體主義強的社會文化並不等於具有相對高的Self-Compassion(都屬於東方文化的泰國與台灣就是不同的呈現結果),自我建構跟Self-Compassion之間的關係,並無法單純以獨立性或互依性準確預測Self-Compassion的程度,一言以蔽之,錯綜複雜的社會文化因子太多!
從儒家而來的影響- 恥
這篇文章另一個吸引我之處,是從外國人的觀點來闡釋東方文化,看著內文去詮釋傳統佛教對於泰國文化的影響覺得很有趣,對我這個局外人是多了幾分了解,轉到對台灣文化的觀察,則是種更五味雜陳的「有趣」了!不管是用拼音去呈現的中文詞句,或是翻譯的儒家思想古文,腦袋裡自動把英文再翻回原文對應,去想這個倒底是哪句古文,更多的是,去跟自己的成長記憶及生活歷練去印證、思考、去叩問著「真的是如此嗎?」。
下面是文章裡的摘選
「…儒家以羞恥心作為自我發展及進步的一種方式,這種方式也反映在育兒的過程。」「台灣父母明示或暗示地使用羞恥心來教導他們的孩子社會上的道德。從孩子很小的時候,當父母看到孩子行為不當時,他們經常通過威脅、排斥和遺棄的方式引發羞恥感。」「….經常以批評和評判的方式來糾正孩子的行為。因此,台灣文化可能會通過強調以羞恥心、評判和孤立威脅作為自我改進的手段。」
在文章中許多關於台灣的形容,都是圍繞著羞恥,乍讀之下,從字裡面感受到沈重,隱約也感受到抗拒,抗拒承認我們的日常以這麼多的羞恥來教化。
在傳統的儒家道統教導裡,重禮教、重規矩、重倫理,君子是儒家思想裡的一種理想人格及道德標準的代稱,對於君子的養成,恥更是扮演了重要的角色,大家耳熟能詳的「人不可以無恥,無恥之恥,無恥矣!」、「知恥近乎勇」,沒有羞恥心就如同失去了內心的良心羅盤,無法做出合宜道德規範的事情。
的確,「恥」在我們的教育裡不是完全那麼負面,甚至扮演重要教化功能。
可是「Shame」在西方的詞語文化裡,尤其是在心理健康的場域,是個極為沈重且負面的代表,在這一點上是有顯著的差異。
在此之前,我一直沒有把儒家經典裡的「恥」與「Shame」做連結。羞恥(Shame)這個課題,在MSC課程中雖然是稍微地觸碰,但它本身獨立成為一系列深入的課程。而關於Shame,我是上MSC之後才開始重新去體會跟咀嚼的,而在咀嚼的過程中才驚覺生活中、記憶裡真的比比皆是,它真的悄悄地羅織進日常生活中的好多角落,安靜地驅動我們的內心、決定與行為,舉幾個生活片段讓我們一起感受一下,不論把自己身處主角的位子或作為旁人,觀察一下內心所引發的感受及想法: 博愛座上坐著看來四肢健全的年輕人與一旁站著白髮蒼蒼的老翁、在餐廳裡持續哭鬧的孩子與他的父母、無法開口說「I’m not okay」的主管、成年子女犯下滔天大錯的父母……。
我們有多少行為是由羞恥來驅動?有多少行為由恐懼來驅使?而又有多少行為是因著愛來運轉呢?
也許這是值得自己觀察自己的主題!
恥- 從字形的看見
當我從字的形成去思考,去重新看見文化形塑下的我們時,我倒是驚呆了….
「恥」這個字,從心,耳聲,也就是傾聽內心的聲音,從儒家經典看來,這個內心聲音是嚴肅的,有時甚至是嚴厲的,時時教導規矩、教人反省以求進步。
可是(內心出現一個很大的BUT)
內心難道沒有其他種聲音嗎? 難道沒有其他溫暖的、鼓勵的聲音一樣可以堅定地帶我們走向正確的道路嗎?Where is the compassionate voice?!?! 我突然間看見了一個很大的洞,一個代表缺乏的洞,從「慈母多敗兒」而生,在教養中對於仁慈的恐懼,一代又一代地傳下去。我對於生長環境裡的缺乏,突然多出了份理解和疼惜,取代了埋怨和批判。
我跟另一位MSC夥伴交換了對於這篇文章的看法,她覺得儒家關於「恥」的哲學,比較是明辨是非、行為修正,沒有這麼多的自我攻擊或貶抑,仔細想想,每個人對於這些儒家思想的體會,也許更多來自於實際成長過程中,師長怎麼透過行為、態度體現了這些價值觀,在這個對話之後,我似乎更傾向用「耻」這個異體字來取代「恥」,就是心中的那把尺、那條線,告訴自己如何做出合乎道德禮數、人性的行為,而我由衷相信,內心除了這個教化的聲音,還有另外一種:
願在這個文化下成長的每個靈魂,不管幾歲,在逐漸堅硬的外殼下,依然可以找到自己內心那塊柔軟與生機,那個屬於自己溫暖而堅定的聲音。
Reference:
https://psycnet.apa.org/record/2008-05403-003
https://srda.sinica.edu.tw/srda_freedownload.php?recid=1467&fileid=9759